文|伊莎貝爾.法塔爾 (Isabel Fattal) 譯|彭春瑜 編|馮彥翔
孩子古怪的藝術作品不單單是可愛而已—科學研究認為,
即使是最奇怪的圖畫可能也具有深層的創造意涵。
尷尬社交情境排行榜的前幾名之一就是牙醫或同事炫耀自己年幼孩子不具任何意義的藝術作品。旁人可能會認為那些作品(或至少作品的存在本身)很可愛,或是覺得那些作品很荒謬甚至十分恐怖,但無論是何種情況,大家普遍的反應都是笑笑地問:「那是什麼呀?」
畢竟,我們很少有辦法看出這些作品的全貌,也不認為這些創作內容是「真的」。我在詢問父母對自己孩子的藝術作品的看法後,發現當中有許多表現手法,好比是一棟傾斜的房子(還是其實是一把刀?)、看起來像玉米糖的巨大牙齒,或是一幅所謂的自畫像,上面畫了一個中間有些鋸齒線條的橢圓形。觀察者經常會對這種東西一笑置之,認為是孩子古怪的藝術創作過程,而當圖畫呈現出憤怒或黑暗的感覺時,他們就會憂心其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但專家表示,這些反應是出於對孩童圖畫的落伍認知所衍生而來的。自二十世紀開始,心理學家就傾向一個說法,若孩子能寫實地畫出某樣東西,代表他們的繪畫能力已達到高度的發展。他們認為,當孩子畫出簡易好懂的東西時,好比長得像「蝌蚪」的人(這是孩童常用的畫法,圓形頭部周圍會突出雙手和雙腳,而且通常沒有軀幹),是因為孩子誤解人體的組成方式。抽象或古怪的圖畫所代表的是,孩子並不認識自己努力想畫出來的東西,或者,根據後期的理論,這只是代表孩子不知道該如何寫實地畫出東西(即便他們知道該物在現實世界中長什麼樣子)。但是,現今有越來越多的心理學家認為,把看起來不「真實」的圖畫解讀成自卑或錯誤,是錯誤的理解。
雖然觀察者多半認同,大部分孩子在畫畫的過程中都會經歷到追求真實描繪的階段,但許多心理學家卻認為,孩子在畫畫的初期階段根本不會考慮到真實性的問題。舉例來說,孩童在畫畫時,很容易會把物體分散畫在奇怪的位置;他們可能會在紙張的左下角畫一棟房子,接著在房子上方畫一條路。有些專家表示,這並不代表孩子就不知道真實世界的景況是如何;對孩子來說,他們比較在乎物體之間有沒有達到視覺上的平衡,他們最終的目的是要創造出對圖畫的展示對象來說有意義的東西。
「他們努力要畫出視覺上相似的東西,是看得出來且別人能懂的東西。」波士頓學院的心理系教授艾倫.溫納 (Ellen Winner) 表示。她也有參與哈佛大學教育研究生院的零計畫 (Project Zero),該計畫底下有一個專門研究藝術教育的小組。
其實,有些孩子偏好用特定方式畫畫,即便他們知道圖畫「應該要」看起來不一樣,或者即使他們其實很擅長真實地畫出物體。溫納曾經聽過一個案例,有一位學齡前妹妹畫了一個「蝌蚪」人,當她的父親向她問起這件事時,她回答類似這種話:「我知道人不是長這樣,但我就是想畫這樣的。」蒙特婁康考迪亞大學的藝術教育系教授大衛.帕瑞薩 (David Pariser) 補充,有時孩子畫蝌蚪人僅僅是「因為他們趕著要畫出一群人」。
「在繪畫能力的發展過程中,沒有任何一種手法是必然的端點。」
學者已在近幾十年內,發現孩童繪畫能力的發展能導向各式各樣的終點,包括地圖、圖表及符號等形式的「非寫實」描繪,而這些所謂的終點會因文化而異。
帕瑞薩指出澳洲人類學家查爾斯.P.蒙特福德 (Charles P. Mountford) 於 1930 年代所做的一則記述,內容是有關一名由歐洲殖民者所撫養的澳洲原住民孩童,其在成長過程中會畫出房子和火車等西方文化中常見的物體;但是,當他與自己的原住民聚落重聚後,就開始用圓形和方形等符號來作畫,這是該聚落常見的文化表達形式。帕瑞薩認為,若蒙特福德的記述屬實,則原本被旁觀者認為是從精緻變成不精緻的圖畫,其實只是兒童從一組相異的文化符號中找到作畫靈感罷了,這可能也是因為孩子生活中的大人對於好的作品有著不同的期待。「在繪畫能力的發展過程中,沒有任何一種手法是必然的端點。」帕瑞薩如是跟我說。一個文化的目標或許是寫實繪畫,但另一個文化的目標卻是抽象繪畫。
有關文化形塑孩童繪畫習慣的理論真的是百百種,但專家都認同,世界各地兒童的藝術作品中都存在些微的文化差異。舉例來說,研究發現近年來的日本孩童會用心形臉和大眼睛來畫人形,有人說這是受到漫畫的影響。
父母把女兒的 蝌蚪圖畫貼到冰箱上,可能是出於對孩子的愛而非稀奇古怪的圖畫本身,但對其他許多人來說,該蝌蚪藝術作品其實是相當精細的。其實,羅伯特.馬哲威爾 (Robert Motherwell) 和保羅.克利 (Paul Klee) 等成年抽象畫家都深受孩童圖畫的啟發。觀察者發現,現代抽象藝術與孩童的圖畫之間都有相似的圖樣,其中一個例子就是「X 光」繪畫,或是人體「內部」透視的圖畫(如母親的肚子裡顯示嬰兒)。對於經常會指著一件現代藝術作品並說「我的孩子也辦得到!」的博物館常客來說,有一點值得謹記在心,其實這些藝術作品只是呈現出藝術家創作當下的感覺而已。
上述種種顯示,其實孩童筆下的形狀和人物並不全是過分簡化,本被視作簡明易懂的事物反而可能是許多抽象藝術家渴望重新創造的一種精神自由。孩子可能更願意玩出聲音和情緒等無形東西的圖畫。康考迪亞大學的帕瑞薩認為,這是因為孩子尚未受到繪畫限制的影響,也就是唯有可視物體才是傳統西方藝術的特色。
當然,幼童荒謬的藝術行徑經常源自他們仍是孩子這項事實,還有他們的技術能力尚未成熟。許多學者就提出警告,不要過度評價孩童的藝術修養,因為任何與傑出抽象藝術家的作品相似之處都只是巧合而已。
是巧合還是藝術奇才?承認幼童並沒有一心想創造寫實圖畫有助於說明繪畫經驗對他們的意義。許多孩子都認為畫畫使他們感到振奮,不是因為圖畫的成果,而是因為他們可以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圖畫世界中 (接著在幾分鐘後立刻把這件事拋諸腦後)。大人可能很難體會這種短暫的全身體驗,但對孩子來說,畫畫提供他們表達自我的機會,這是很重要且有益健康的一件事。
即便是簡單的塗鴉也別具意義。雖然過去曾經認為,孩子只是為了體驗手臂在紙上動來動去的生理感覺才塗鴉的,但是「現在已有研究顯示,當孩子在塗鴉時……他們會透過動作而非圖畫來表現,」波士頓學院的溫納表示,「舉例來說,當孩子在畫卡車時,可能會在紙上快速畫過一條線,嘴裡一邊喊著『嗡嗡嗡』,所以圖畫的成品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輛卡車。但若你有參與孩子作畫的過程,看到他在過程中的一言一行,就會發現他其實很努力想透過動作來呈現出卡車的樣子,」她說,「而且是以一種結合象徵遊戲的方式作畫。」
哥倫比亞特區啟發式教學示範公立特許學校 (Inspired Teaching Demonstration Public Charter School) 的托兒所老師莉安.阿維斯 (Liane Alves) 告訴我,有位學生秀向她看一張上面只有一條直線的圖畫。阿維斯一開始認為,那孩子對那張畫並沒有花太多心思,直到他解釋那條線其實是豌豆公主(他們在課堂中讀到的一則童話故事)中的其中一張床墊。但是,那位學生在其他時間點可能又會有不同的解釋。同校的幼稚園老師莫琳.英格蘭姆 (Maureen Ingram) 表示,她的學生經常會視當天的情況,針對一件藝術作品說出不同的故事,這或許是因為他們在開始作畫時,並不確定自己想畫什麼。「我們大人經常會說『我要畫一匹馬』,然後著手畫畫……並在畫失敗時感到沮喪,」英格蘭姆表示,「但孩子似乎採取了較明智的做法,他們開始下筆,接著就發現『這是一匹馬』。」
到頭來,最能彰顯孩童藝術作品涵義的並非藝術本身,而是孩子在作畫過程中所說的話。他們所說的故事經常會提供比成品更明確的線索,就算問他們那些畫「是什麼」也不見得能得到更多的答案。有人認為,孩子可能會因為過於習慣老師經常要他們解說自己的圖畫,而在紙上寫下簡短的名稱,幫作品命名。研究表示,孩子會在畫畫時創作出詳盡的故事,但他們在向大人解說自己的作品時,卻只會替畫中的物品或人物命名而已。
那麼,那些看起來很奇怪或可怕的圖畫呢?是表示孩子在跟自己說奇怪或可怕的故事嗎?
這很難說,但最好不要過度解讀這件事。溫納指出,當孩子把小孩畫的跟大人一樣大時,有的父母會擔心他們是否正在經歷一種無力感,才會想變得跟大人一樣強大,但最可能的原因其實是孩子還不曉得該如何呈現出不同的大小,所以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把所有人都畫成一樣的大小。與另一個例子相同,溫納注意到,心理學家以前都會把特定顏色的使用與孩子的性格配在一起,直到有一項研究顯示,孩童經常會按照畫架上的排列順序(從左到右或從右到左)來使用顏料。
一定要記住「孩子的藝術有自己的一套邏輯,」溫納表示,「他們並沒有發瘋。」